第2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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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1 章
21
少諾的詛咒，衛桉是聽見了，他充耳不聞，卻想起來吉兒一句遺言。她說：“龍王何至淪落於此，為南皇做了牛馬……”
她又懂什麽呢？他並不是為南人、為皇帝而來。
淮州的冬天和燕京還是不一樣的。
雪很大很大，跨過雲層時，衛桉幾乎要被這些群鳥一樣的大雪擋住眼睛了。衛桉在空中游動著，他飛得很慢，淮城以及周邊諸州的人們從下往上瞧，只覺漫天飛雪之中有巨型蟒蛇一樣的東西貼著天幕緩慢游動。而衛桉低下頭往下看時，在他眼中人們的身影一叢一叢，黑壓壓的，像一群聚集的螞蟻，很快就被大雪模糊了。
衛桉一直在上空盤旋到了深夜，他看著北人的軍隊漸漸撤離，淮城逐漸從喧鬧陷入死寂。夜深了，倒塌的城墻上的火把滅了又亮，手舉火把的南人士兵擡起頭，正巧與雲層之中的一對金色眼眸對視，他打了個冷顫。火把從城墻上掉下去，湮滅在雪堆之中。
火把熄滅的時候，從濃雲俯視人間的雙眼也消失了。
未免返程途中叫人察覺，衛桉又化成了一只小龍，因而返回的速度也慢了下去。從淮州飛越至南方海邊的燕京，他用了兩個晝夜，再回到公主府上時又是一個深夜了。
銀龍死後，北人帶著騎軍退回宛州，又從宛州返回了北國邊境。南北兩國人都在議論那頭從天而降的黑龍，黑龍殺了銀龍，又在淮城上空徘徊了一夜，入夜之後他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，仿佛他從未來過。
關於這頭黑龍的傳說有很多。北人們說黑龍從燕京而來，他是南國皇帝白文正的使者，與十幾年前出現在燕京的黑龍是同一頭。這種流言很快傳開了，不論真假，南國上下都因黑龍降世而松了口氣。地方上的動亂也緩和了一些。
衛桉的尾巴纏著梅花樹的樹枝，用爪子去叩窗臺反鎖了的門。一下、兩下。忽然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在書房裏頭看過的人間的話本故事：窮書生愛上千金小姐，為千金家人所阻撓，只能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隔窗私會。
衛桉敲了六下，無人應答。四周仍是靜悄悄的，只有風雪和樹葉晃動的聲音。約莫白鍛早就睡下了。他放棄了白鍛會為他半夜起來開窗的念頭，把爪子收回去，抓住了一朵冷冰冰的紅梅。
在樹枝上睡覺硌得慌，墊著花才能勉強不會夜半疼醒。他告訴吉兒，她應該回北海療傷。其實衛桉自己何嘗不是呢？
隔著一扇木窗，白鍛半夢半醒。夢中無人，只有漫無邊際的海水、冰川之下一頭龍翩躚的影子。白鍛搖擺著魚尾，淡紅的魚鰭好似一朵落花。她自太陽落下的地方朝龍的影子游去，水天相接之處就是那塊巨大的冰川。她游了很久，無數海藻與銀魚從她身邊經過，啃咬她的手臂，白鍛沒有理會他們。她心底泛起一陣陣焦急，像被一層層海浪拍打著，越是靠近冰川越是慌張。白鍛隱隱覺得，再不過去就來不及了。
太陽沈底了，消失在冰川身後，最後一絲陽光也褪去之後白鍛才游到了冰川面前。原來她在百裏之外看見的，不是龍的影子，而是一只被冰封在冰川之中的龍。
冰川實在太厚了，她看不清龍的全貌，海波蕩漾，她眼前只剩下一個模糊的、凝固的影子。
白鍛惘然地將手放在冰塊上，隔著層層冰霜，她與龍不瞑的金色眼眸靜靜地對視著。
——下一刻，她忽然醒了過來。
蘇醒的這一剎那，她意識到那是衛桉的眼睛……一個怪夢。
今夜沒有燒炭，她擱在被子外邊的手被凍得冷冰冰的，好像真的剛剛在夢裏撫摸過那塊冰川。白鍛搓了搓雙手，睡意盡失。和往常一樣，夜半夢醒時她又下了床。她走到窗戶前，推開了兩塊緊閉的窗格。
衛桉兩天沒有回來了。宛州與淮州戰事已經消止，殺死銀龍的衛桉卻不見蹤影。白鍛半夜三更時不時就起身開開窗，說不定衛桉就掛在外邊的梅花樹上小憩呢？
這一夜，她總算候來了這頭黑龍。衛桉蜷縮著盤在一簇梅花上邊，把樹枝壓彎了，乍一看還以為掛著條黑蛇。
白鍛大喜過望，趴在窗臺上她喊道：“衛桉！”
衛桉閉著眼睛，像是沒有聽到似的，一動不動地趴在樹枝上，爪子松垮地勾在花瓣上。白鍛覺得奇怪，就踩著凳子探出身子去夠龍的尾巴。偏偏衛桉倒掛在梅花樹最高的地方，白鍛的手指只能夠得著他的鬢須。她一使勁，想把龍抓過來，不想手一滑，黑龍竟然脫手從樹上掉了下去，直楞楞地摔在了窗下雪堆裏。
白鍛嚇了一跳，急忙翻窗跳下去。
龍摔在雪裏，才像是醒了似的動了起來。他在雪裏翻了個身，聲音懶洋洋的：“你怎麽又沒睡啊。”
白鍛把他撿了起來：“我剛睡醒。”她把衛桉放在窗框上，自己扒拉著爬進屋內。
衛桉打趣她：“你翻窗很熟練，小時候很頑皮嗎？”
白鍛拍了拍手上的灰，她捏著衛桉脊背上的皮毛把他拎了起來，像是捏著一只小貓，在燭火下仔細打量著。她滿臉焦急：“你受傷了沒有？沒有被馭龍者抓住嗎？我聽說你和銀龍打了一架，銀龍死了。”
“沒有受傷，”衛桉老實地讓他抓在半空晃悠，“銀龍只是一頭小龍而已，不麻煩。何況，她病歪歪的，本就快死了。至於馭龍人……馭龍術早就失傳了。”
“啊？”
“嗯，馭龍人只是一個幌子。龍是心甘情願跟隨北國皇子的。在這之前，她可能受過很重的傷，”衛桉想起吉兒半盲的雙眼，“龍的傷不好醫治，她不願走，就死在淮州了。”
晚上衛桉又躺進了臥室魚缸，一聲不吭地乖乖趴在石塊上發呆。白鍛問他是不是累了。他抱怨說：“夜行千裏，又遇上大風大雪，能不累嗎？”白鍛聽了，連忙吹滅了燈，說：“那你趕緊睡吧。”
衛桉卻說：“不急。我不在的時候燕京可有什麽事兒嗎？”
白鍛聞言一楞。還能有什麽事情呢？不過是父親白文正對衛桉與龍生了疑……以及那件事情罷了。不是什麽大事。
於是她先說了白文正的疑慮。
“陛下不喜歡龍嗎？”衛桉聽罷感嘆道，“也不奇怪，他本是皇帝，皇帝總比尋常人憂慮更多事情。我能幫他殺了銀龍，也能幫別的人殺了他……”
“有比這更可怕的，”白鍛在被褥上嘆了口氣，“因著前陣子宛州、淮州失守一事，地方上很多軍隊趁亂起義了。如果我父親得到了你……一頭強悍的龍，他必然要拜托你為他鎮壓叛軍的。”
“我不會答應這種事，”她說的也是衛桉意料之中的事情，衛桉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哈欠，“每隔一段時間，中原就將改朝換代。白文正若是鎮得住，就熬過去了，他若是處理不來，那皇帝就該換一個人做。每一代王朝都是這樣過來的。”
其實白文正何嘗不知這個道理？不過當局者迷罷了。白鍛煩惱地閉上眼：“算啦，睡覺吧。對了，我告訴父親你已經走了，以後你在公主府上不能現人形……龍形也不可以。”
“沒有別的事情了嗎？”衛桉問她。
“有，”她猶豫了一下，還是說了，“方東恩與他父親領軍去了西邊……等他凱旋，我們就成親了。我父親說，戰事實在頻繁，叫我倆早些成婚。”
臥室沈默了一會兒，半闔的窗臺上傳來嗚嗚的風聲。
她聽見衛桉含笑的聲音：“恭喜你。嫁衣繡了嗎？”
“還沒呢，”白鍛無奈地閉上眼，“繡娘還在趕工，過些日子才交給我繡最後一朵牡丹花。”
白鍛大病初愈，正是疲累的時候，很快就入睡了，又做起了鮫人與黑龍隔冰相望的怪夢。
衛桉見她總算睡了，偷偷摸摸地開了窗，溜到梅花樹下。他化成了人的形態，因為龍的嘯聲太刺耳了，他怕擾了白鍛的睡眠。
他扶著樹悶咳著，血一點一點從他指縫中漏出來，地上的落梅愈發紅艷。
應該離開這裏了嗎？
衛桉忽然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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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諾的詛咒，衛桉是聽見了，他充耳不聞，卻想起來吉兒一句遺言。她說：“龍王何至淪落於此，為南皇做了牛馬……”
她又懂什麽呢？他並不是為南人、為皇帝而來。
淮州的冬天和燕京還是不一樣的。
雪很大很大，跨過雲層時，衛桉幾乎要被這些群鳥一樣的大雪擋住眼睛了。衛桉在空中游動著，他飛得很慢，淮城以及周邊諸州的人們從下往上瞧，只覺漫天飛雪之中有巨型蟒蛇一樣的東西貼著天幕緩慢游動。而衛桉低下頭往下看時，在他眼中人們的身影一叢一叢，黑壓壓的，像一群聚集的螞蟻，很快就被大雪模糊了。
衛桉一直在上空盤旋到了深夜，他看著北人的軍隊漸漸撤離，淮城逐漸從喧鬧陷入死寂。夜深了，倒塌的城墻上的火把滅了又亮，手舉火把的南人士兵擡起頭，正巧與雲層之中的一對金色眼眸對視，他打了個冷顫。火把從城墻上掉下去，湮滅在雪堆之中。
火把熄滅的時候，從濃雲俯視人間的雙眼也消失了。
未免返程途中叫人察覺，衛桉又化成了一只小龍，因而返回的速度也慢了下去。從淮州飛越至南方海邊的燕京，他用了兩個晝夜，再回到公主府上時又是一個深夜了。
銀龍死後，北人帶著騎軍退回宛州，又從宛州返回了北國邊境。南北兩國人都在議論那頭從天而降的黑龍，黑龍殺了銀龍，又在淮城上空徘徊了一夜，入夜之後他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，仿佛他從未來過。
關於這頭黑龍的傳說有很多。北人們說黑龍從燕京而來，他是南國皇帝白文正的使者，與十幾年前出現在燕京的黑龍是同一頭。這種流言很快傳開了，不論真假，南國上下都因黑龍降世而松了口氣。地方上的動亂也緩和了一些。
衛桉的尾巴纏著梅花樹的樹枝，用爪子去叩窗臺反鎖了的門。一下、兩下。忽然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在書房裏頭看過的人間的話本故事：窮書生愛上千金小姐，為千金家人所阻撓，只能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隔窗私會。
衛桉敲了六下，無人應答。四周仍是靜悄悄的，只有風雪和樹葉晃動的聲音。約莫白鍛早就睡下了。他放棄了白鍛會為他半夜起來開窗的念頭，把爪子收回去，抓住了一朵冷冰冰的紅梅。
在樹枝上睡覺硌得慌，墊著花才能勉強不會夜半疼醒。他告訴吉兒，她應該回北海療傷。其實衛桉自己何嘗不是呢？
隔著一扇木窗，白鍛半夢半醒。夢中無人，只有漫無邊際的海水、冰川之下一頭龍翩躚的影子。白鍛搖擺著魚尾，淡紅的魚鰭好似一朵落花。她自太陽落下的地方朝龍的影子游去，水天相接之處就是那塊巨大的冰川。她游了很久，無數海藻與銀魚從她身邊經過，啃咬她的手臂，白鍛沒有理會他們。她心底泛起一陣陣焦急，像被一層層海浪拍打著，越是靠近冰川越是慌張。白鍛隱隱覺得，再不過去就來不及了。
太陽沈底了，消失在冰川身後，最後一絲陽光也褪去之後白鍛才游到了冰川面前。原來她在百裏之外看見的，不是龍的影子，而是一只被冰封在冰川之中的龍。
冰川實在太厚了，她看不清龍的全貌，海波蕩漾，她眼前只剩下一個模糊的、凝固的影子。
白鍛惘然地將手放在冰塊上，隔著層層冰霜，她與龍不瞑的金色眼眸靜靜地對視著。
——下一刻，她忽然醒了過來。
蘇醒的這一剎那，她意識到那是衛桉的眼睛……一個怪夢。
今夜沒有燒炭，她擱在被子外邊的手被凍得冷冰冰的，好像真的剛剛在夢裏撫摸過那塊冰川。白鍛搓了搓雙手，睡意盡失。和往常一樣，夜半夢醒時她又下了床。她走到窗戶前，推開了兩塊緊閉的窗格。
衛桉兩天沒有回來了。宛州與淮州戰事已經消止，殺死銀龍的衛桉卻不見蹤影。白鍛半夜三更時不時就起身開開窗，說不定衛桉就掛在外邊的梅花樹上小憩呢？
這一夜，她總算候來了這頭黑龍。衛桉蜷縮著盤在一簇梅花上邊，把樹枝壓彎了，乍一看還以為掛著條黑蛇。
白鍛大喜過望，趴在窗臺上她喊道：“衛桉！”
衛桉閉著眼睛，像是沒有聽到似的，一動不動地趴在樹枝上，爪子松垮地勾在花瓣上。白鍛覺得奇怪，就踩著凳子探出身子去夠龍的尾巴。偏偏衛桉倒掛在梅花樹最高的地方，白鍛的手指只能夠得著他的鬢須。她一使勁，想把龍抓過來，不想手一滑，黑龍竟然脫手從樹上掉了下去，直楞楞地摔在了窗下雪堆裏。
白鍛嚇了一跳，急忙翻窗跳下去。
龍摔在雪裏，才像是醒了似的動了起來。他在雪裏翻了個身，聲音懶洋洋的：“你怎麽又沒睡啊。”
白鍛把他撿了起來：“我剛睡醒。”她把衛桉放在窗框上，自己扒拉著爬進屋內。
衛桉打趣她：“你翻窗很熟練，小時候很頑皮嗎？”
白鍛拍了拍手上的灰，她捏著衛桉脊背上的皮毛把他拎了起來，像是捏著一只小貓，在燭火下仔細打量著。她滿臉焦急：“你受傷了沒有？沒有被馭龍者抓住嗎？我聽說你和銀龍打了一架，銀龍死了。”
“沒有受傷，”衛桉老實地讓他抓在半空晃悠，“銀龍只是一頭小龍而已，不麻煩。何況，她病歪歪的，本就快死了。至於馭龍人……馭龍術早就失傳了。”
“啊？”
“嗯，馭龍人只是一個幌子。龍是心甘情願跟隨北國皇子的。在這之前，她可能受過很重的傷，”衛桉想起吉兒半盲的雙眼，“龍的傷不好醫治，她不願走，就死在淮州了。”
晚上衛桉又躺進了臥室魚缸，一聲不吭地乖乖趴在石塊上發呆。白鍛問他是不是累了。他抱怨說：“夜行千裏，又遇上大風大雪，能不累嗎？”白鍛聽了，連忙吹滅了燈，說：“那你趕緊睡吧。”
衛桉卻說：“不急。我不在的時候燕京可有什麽事兒嗎？”
白鍛聞言一楞。還能有什麽事情呢？不過是父親白文正對衛桉與龍生了疑……以及那件事情罷了。不是什麽大事。
於是她先說了白文正的疑慮。
“陛下不喜歡龍嗎？”衛桉聽罷感嘆道，“也不奇怪，他本是皇帝，皇帝總比尋常人憂慮更多事情。我能幫他殺了銀龍，也能幫別的人殺了他……”
“有比這更可怕的，”白鍛在被褥上嘆了口氣，“因著前陣子宛州、淮州失守一事，地方上很多軍隊趁亂起義了。如果我父親得到了你……一頭強悍的龍，他必然要拜托你為他鎮壓叛軍的。”
“我不會答應這種事，”她說的也是衛桉意料之中的事情，衛桉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哈欠，“每隔一段時間，中原就將改朝換代。白文正若是鎮得住，就熬過去了，他若是處理不來，那皇帝就該換一個人做。每一代王朝都是這樣過來的。”
其實白文正何嘗不知這個道理？不過當局者迷罷了。白鍛煩惱地閉上眼：“算啦，睡覺吧。對了，我告訴父親你已經走了，以後你在公主府上不能現人形……龍形也不可以。”
“沒有別的事情了嗎？”衛桉問她。
“有，”她猶豫了一下，還是說了，“方東恩與他父親領軍去了西邊……等他凱旋，我們就成親了。我父親說，戰事實在頻繁，叫我倆早些成婚。”
臥室沈默了一會兒，半闔的窗臺上傳來嗚嗚的風聲。
她聽見衛桉含笑的聲音：“恭喜你。嫁衣繡了嗎？”
“還沒呢，”白鍛無奈地閉上眼，“繡娘還在趕工，過些日子才交給我繡最後一朵牡丹花。”
白鍛大病初愈，正是疲累的時候，很快就入睡了，又做起了鮫人與黑龍隔冰相望的怪夢。
衛桉見她總算睡了，偷偷摸摸地開了窗，溜到梅花樹下。他化成了人的形態，因為龍的嘯聲太刺耳了，他怕擾了白鍛的睡眠。
他扶著樹悶咳著，血一點一點從他指縫中漏出來，地上的落梅愈發紅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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